想要告訴所有再也看不見光的人:別害怕,我們都在你身邊陪你。

25.9.14

初夏阿勃勒



     還記得跟媽媽回鄉下老家時,常常可以聽到老一輩的敘述他們小時候的鄰居們有多麼厲害。曾有人說,當初只是跟父母親賭氣離家出走,竟然被認識的鄰居阿姨一路從村子的這一端跟到村子的那一端。直到自己的雙腳都快走不動了,那位阿姨還是笑吟吟的跟在他的腳步後面。
     另一位爺爺級的人物一聽到哈哈大笑,直說他們隔壁鄰居才真正一等一。想當年他小的時候放牛,牛忽然抓了狂,要向村子另一端衝去。彼時他嚇的不知所措,剛想著要攔住牛又怕被撞成重傷。而一念之間,水牛就這樣以一百公尺短跑極速消失在田的另一頭了。
     阿公本來已經不抱任何希望,準備回家再領一頓打罵。不想回家時竟然看到住隔壁那個神通廣大的鄰居竟然好端端地牽著他家的牛跟父親聊天。當下可真是高興也不是,不高興也不是。
     自然一頓毒打還是少不了的。阿公笑著說。

     父執輩的人們泰半也是經歷過這個傳奇的年代。所謂傳奇,是之於我們年輕一代而言。三代以降,我們是唯一一代出生在後工業化年代甚至是商業化時期。「敦親睦鄰」四字之於我們而言,多半還是課本上造句用的成語。
     話也如此。若我們翻開現代小學生的社會課本,亦可一窺深淺。黑色碩大的字體寫著:「傳統社區的特質常包括守望相助,敦親睦鄰等等。現代社區由於受到工業化與資本主義的影響,則可用「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一句含括之。」
     幼時讀此段課文亦只知考試占分,不背起來就等著領受責罰。如今反想起這段話,倒是勾起了我的一段回憶。
   
     我家位在一間社區當中。所謂社區者,是真的圍了一區自成一社。門口入了去後,所見盡是綠茵紅霧,漂亮是絕對稱得上的。除此之外,一幢一幢的白色磁磚建築亦附了些許盆景植栽。偶然還有幾位優雅高尚的芳鄰偷得浮生半日閒,取著澆水壺在陽台上晃悠,不時還可看見他們蹲下去跟植物聊天。聽說這樣對植物的成長極有幫助,不知真假,有待查證。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便身在此社區當中。樓下住了一對極其和善的夫妻,與我在社區當中擦身而過時總不忘與我打個招呼。鶼鰈還時常帶著一對姊弟在社區當中玩耍。那大女兒總是衝著弟弟兇,如同戴潮春事件當中的女子一般,猛悍勝男子。
     社區同齡的孩子們總是會自己找到玩伴。一群孩子因是聚了起來,玩躲避球、玩捉迷藏、玩鬼抓人、玩紅綠燈。年輕的心是燃燒旺盛的營火,而所有的娛樂玩耍都是一根根的木柴,丟了進去,就可以繼續燃燒。即使是躲避球被砸到倒在地上、或是捉迷藏怎麼樣都抓不到其他人、或是鬼抓人跑的總比鬼慢一步、紅綠燈看不懂號誌誤闖紅燈……回家哭完敷完藥膏,隔天晚上同伴們相邀時又是十足的一條好漢。
     我對於鄰居們的認識,都是從躲避球跟捉迷藏開始的。我對於鄰居們的了解,都是從孩子們作頭的。
     孩子們當中總是有著一些奇人。隔壁兩棟房外的小姊姊,平常舉止溫文有禮又有氣質,打起躲避球來卻完全不馬虎。眼光銳利似狼、似獅。手上用勁那可堪稱上帝的奇蹟了。被她手上的躲避球打中那可真不是鬧著玩的。就是連體型最壯碩的男生都常痛到哭出來。
     再過去的鄰居當中,有一位則是躲迷藏的傳奇,我們都管他叫皮皮。原因是他媽媽總說他皮的要命。
  皮皮當鬼的時候可以在短時間內將所有小朋友都找齊。不是鬼的時候就算是出動了社區的守望相助隊有時都還找不到他。唯一可以讓他現身的方法是對著社區的每一處角落喊著皮皮要吃飯了趕快回家,他才會突然從我們最想不到的地方(有時是垃圾堆有時是回收箱。最精彩的莫過於廚餘桶的那一次)跳出來,把身上的爛痕髒污隨手拍拍之後就回家了。

     即使到了今天,我還是沒有看過這麼驚世駭俗的景況。即使我看過的奇人異事只有多沒有少,會把自己丟進垃圾桶不讓別人找到的人我真的是絲毫沒有再見過了。
     曾經有一次,跟皮皮兩人坐在社區門口的樹下,記得是捉迷藏玩累了,或是我根本沒有找到他的把握或是他根本不想躲等等等等原因現下也記不起來。兩人看著頭上的阿勃勒,忽地我問了一句:「你覺得長大之後還可不可以這樣?」皮皮轉過頭來,怎樣?他問。就是像現在這樣的好朋友關係阿。我說。為什麼不行?只要我們都沒有變一定可以。可是人都會變阿,我問你,這些掉下來的花還能夠再長回樹上嗎?只要你有膠水就可以。皮皮白癡的說。不是這個意思啦!我是說這些花朵還可以自然長回去嗎?可以啊,你明年來看就都長回來了。那不是同樣的花吧……是啦!是啦!樹還是同一棵阿。
     皮皮總是有著十足的自信。我們一起作夢,夢著彼此將來都成為漫畫裡的怪醫黑傑克這麼厲害。就算父母把這些漫畫書全部都打包送人,這個夢都還是存在。
     只是很可惜的,在我的夢中我們兩個都是好醫生,在他的夢中我則是他的好助手。
   
     阿勃勒來回的開花又花謝,瞬失又生的綠肥黃瘦整整愁煞了八到九個李清照。而那些阿勃勒的花我一朵都沒有撿起來。我一直以為,這些花都還會長回去的。在下一個初夏到來之前。
     至少皮皮是這麼說的。
     小姊姊自從上了國高中之後,就從來沒跟我們玩了。聽說是課業壓力大到讓她完全喘不過氣來,再加上許多的社團活動、人際處理等等,就算是讓她一天有四十八小時去做事情,她疲憊的身影看起來讓她一點重量都沒有了。原本一頭柔順的長髮也在迅雷不及的速度換成了短髮。據說這樣洗頭髮比較省時間。
    我常看著那一頭短髮發想,變得越來越像男生的她丟起躲避球來不知道還有沒有過去的那一種手勁。
     皮皮跟我漸漸的走上了兩條不一樣的路。我們哥兒倆進了不同的國中,交了一群又一群不同的朋友。這才赫然發現原來我們的差異極大。我大概是在跟他慢慢疏遠之後才發現自己原來沒有那麼活潑幽默。幸虧到了國中三年級那一年開始學習如何咬筆桿。把自己丟進自己創造的世界中,玩著自己的規則比什麼都還痛快。
     阿勃勒的花仍然不停歇的綻放與墜地。但我看到花的次數卻是越來越少。我在想會不會是跟我上了高中之後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回到社區門口有關。那些鮮黃色的小花瓣們在黑暗中幾乎是認不出模樣輪廓。就算可以,我也沒那心思觀賞。國文英文數學物理化學地科生物歷史地理公民各個科目都比一朵小黃花還來的重要。學校課本既然附了小本子就好好看吧,不吃虧的。
     不吃虧的,虧吃大了。我腳踏的兩塊地終究不是用書堆起來的。我從來不知道我會失去些什麼。
     阿勃勒才剛剛落了花,皮皮跟我兩人均已進了大學,他並沒有真正成為黑傑克。聽街坊鄰居傳的謠言拼湊,皮皮最近跟一群竹雞仔混在一起,老是三更半夜不回家好好睡覺還在大馬路上大呼小叫,弄人清夢又令人困擾。我自然把他跟開膛手傑克的身影對了起來。
     皮皮真正的成為了捉迷藏的高手。聽說有任何人想要在他眼底下藏祕密的都藏不住。如果今天是他要躲起來的話絕對不會有人可以找的到他。我還是很難想像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畢竟偶爾在街上閒晃真的可以看到那些所謂仇家在翻垃圾桶的畫面。
     皮皮不曾出什麼大亂子。仇家者,也不過就只是那些同一批人當中跟他有點小小過節的人而已。犯不了什麼大案子也就算了。只是想到過去種種總有一些惆悵。
     我常想,如果我把當天掉下來的阿勃勒花黏回樹梢,皮皮會不會願意回頭。
  
     我跟皮皮好不容易對到話,都已經是大學一上的時候了。他在我面前苦笑了笑,抽了一口菸。
     兄弟,讓你看笑話了。他說。不會,我不是這種心態。他瞥了我一眼,喃喃自語。當初成績本來就沒有你那麼好。現在更是差你一大截了。但我發現自己在這群當中反而自在。不必看父母親臉色,不必管學校老師的垃圾廢話。我在這裡可以安心的過我自己。
     他陰陰的看了我一眼,吐了一口菸。
     你在那裏也可以好好做你自己。很抱歉,我們的夢想可能要麻煩你來完成了。
     這並不是我想問的,我冷靜地說。心頭是七月流火又是臘月冷霜。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問你的,你覺得長大之後還可不可以這樣?
     他搖搖頭。苦悶的眼神顯示出十足的疲憊。
     你當初跟我說,我們就像是阿勃勒一樣,每一年都還是會開出花來。縱使是不同的花,樹還是同一棵阿。你都沒有印象了嗎?
     他仍然搖搖頭。但眼神裡沒有茫然。只有十足的不耐。
     話局也嘎然而止。我想著他優秀的躲迷藏能力,應該可以讓他這輩子受用無窮。又忽然想到,這次他讓我找到,可能也就沒有下次的機會了。
    老實說,我痛恨他的新髮型。雖然跟開膛手傑克完全不一樣。

  
     樓下的那對鶼鰈夫妻最近也要搬離了。聽說他們在附近找到了一間透天厝。或許是賺了一點錢吧我想。即使這個社區是一個很棒的地方,有一個不用跟別人家共用的空間應當是極舒服的。看著姐姐一邊指使著弟弟,一邊也在舊家門口忙進忙出的幫忙。忽然才發現,當初的悍女子也柔和下來了。
   
     流年偷渡暗換,幾許春秋易代。這才真正體會到了鄰居那種若即若離的悲傷感。他們與我們的關係總是建立在生活圈上。但是不像親人,我們並沒有深厚的血緣背景可以支撐我們之間的關係。
     古來既往的鄰居們幾乎都還有同一份職業。現在的人哪有可能做同一份職業呢?老是說同樣米養百款人,現在這些人不必再種米了,又有什麼力量可以再把我們全束縛一塊?
     我跟新鄰居們的關係,又再度恢復到往昔小學課本上所描述的「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了。但我總還是走過那段歲月的。那段孩子們不必使用心機,不必有太多的猜疑,只要好好的玩躲避球、玩捉迷藏、玩鬼抓人、玩紅綠燈就好了。
     過去的記憶已然泛黃或已成灰,而未來的呢……未來的……
     我從家門口慢踱出來,坐在阿勃勒樹的下面,不時還蹲下去跟樹木聊天。聽說這樣對它的成長極有幫助。
     說至一半,偶然拾到了一朵鮮艷的黃花。

     嘆了一口氣,我看了一看樹梢。今天出門的時候,沒有攜帶膠水。或許單憑自己的力量,是再也沒法把花黏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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