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告訴所有再也看不見光的人:別害怕,我們都在你身邊陪你。

15.2.15

小說時空的魔幻術師伊格言

駱以軍在伊格言的小說《甕中人》的序是這樣子開頭的:

很奇怪的,我讀伊格言的小說從未聯想起(或許是他這筆名所欲致敬的加拿大導演)艾頓伊格言(Atom Egoyan)的任何一部電影,反而常常在閱讀的停頓時刻,想起另一位偉大導演:塔可夫斯基(Tarkovski)。主要是塔氏在電影中近乎信仰的處理時間(working with time)的詩意意志:死寂的區域、空曠古老的廢墟、生病的女孩、汙損的祭壇、夢境般的潛行旅程

這大概是伊格言小說中一種深根蒂固的畫面凝視感。甚至是對於電影敬意的文筆手法。這種手法在伊格言的《甕中人》當中更顯得深刻,如〈遊樂園〉這篇所寫:

(那天午後,那個空間,似乎也有著一種,窗外天光刺目,室內卻因為某種不明原因蒙塵的視覺印象。或許是因為反差極大的逆光,我始終看著他們的軀體像洗壞的底片那樣線條離散模糊不清)

TestTest。)
(燈光五秒請準備)

諸如此類的將時間定格、畫面儲存,像是作家鄭順聰所說的,伊格言的《甕中人》運用了龐大的意象群組,甚至包括許多文學評論家意欲用以指涉伊格言的鄉土元素,強烈的台語語言(如《鬼甕》與《甕中人》)創造了一種巨大的氛圍感,將讀者與小說的世界全部壟罩在一起。他在小說當中極力地去營造一個又一個的畫面,然後讀者進行的,就是電影畫面播放的過程(如同在正式電影中的24張影像成為一秒)。像是侯孝賢的電影《童年往事》或者是駱以軍的《經濟大蕭條時代的夢遊街》、童偉格的小說《無傷時代》那種宏大的世界(小說裡的世界)意象。


伊格言的時間幻術或許在2010年,跟著《噬夢人》一書龐然而起。他在《噬夢人》這部作品當中將時間設定在2219年前後(而在小說裡,《噬夢人》這本書出版於2297年),將科技發展到極限之後,人類開始接觸夢境、接觸虛擬以及生化創造。這部小說實實在在地令人敬佩的是,它的龐大的偽知識系統加上小說之中的多樣註解,讓這部小說更接近了小說這件事情本身。一種在小說中可以看見另一個世界的錯亂讓人不禁懷疑,這一切是否真的存在,否則伊格言怎麼寫得出來?
更令人感到玩味的是,伊格言的小說其實將伊格言的意識投入了其中。這不像是其他小說家作品當中的「創造一個故事」這麼簡單,更甚者,伊格言是正在「成為一個故事」,將自己的意識形態也在當中暗伏漂流,像是底下這段:

二二一四年1015日,晚間652分。太平洋西界。島國台灣。
北海岸。日落時分的海灘。或許因為緯度偏低的關係,即便是在深秋之時,黑夜降臨的並不太早。然而雖說是日落時分,其實陽光早已隱沒至海平線之後了;僅留下那大片尚且透著一點乳白色微光的寶藍色夜幕。
K正獨自步行,離開碼頭邊的濱海公路上方偶爾不規律的經過幾艘飛行船,但次數並不密集;要相隔許久,才能看見一次探照的光圈經過。

這段當中當然有伊格言最為擅長的場景塑造,一貫的電影當中的破敗或者是強烈的靜止不動的畫面感。但是最令我感興趣的仍然是第一句,島國台灣。伊格言做為一個台灣的創作者,其實從他的作品當中是可以看到他對於台灣小說的想像的。那不只是希望自己可以寫出小說的意思,反倒是一種可以很光明正大的,不帶有任何一點牽掛,甚至可以說是用類似第三方的視野與第一人稱的態度來面對台灣這件事情。(而這在遠久的政治形態上是被壓抑的)如同各國小說家回頭面對自己的國家,伊格言也在運用他的創作面對屬於台灣的華文創作獨特性(有別於其餘的華文創作的屬於台灣的獨特路線)。

之後到了2011年,伊格言再出版了詩集《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一本可以跟2013年他出版的小說《拜訪糖果阿姨》一起看的書,兩者的本質雷同:愛情。
詩集《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如同博客來Okapi訪談之中,林泰瑋先生所寫的:

詩裡反覆呼喚著的「貝貝」,如同楊澤的「瑪麗安」、羅智成的「寶寶」,如同東西情詩千年傳統裡的「卿」「君」「妳」「她」那般,也彷彿沒有變老過一天。「貝貝,是個集合名詞。」伊格言說,而且不只是個眾多實際對象的集合,「就是每個『妳』自己愛情的靈魂。」

伊格言說,這本目前唯一的詩集當中,最早的作品是在2000年左右,他的寫詩習慣一直到了2002年就停止了。而在詩集當中,有一些小小的事物蠢蠢欲動。伊格言在跋處寫著自己對愛情的看法:我是燈塔在全球衛星系統全面取代之後,唯一剩下的看守者。

「你現在知道愛情是怎麼回事了」我說
想像中的少年沒有說話。他保持沉默,只是凝望著遠方某處不明確的虛空。在那一刻,夕陽瞬間沉落,少年瞬間衰老;皺紋溶蝕了他的臉,霜雪凍結了他的頭髮。而他佝僂著身軀,像是賭氣一般,依然背向著我。
然後黑夜降臨。我看見,在那巨大無邊的黑暗之中,燈塔的光束亮了起來。

愛情或許真的無法言說,無法解釋。電影《星際效應》當中提到,或許愛情是五次元空間的生物賦予我們的一種可以體察大於我們的事情的能力。而伊格言或許不會用這種方式來解釋愛情,但是起始點都是一樣,來自於愛情的不可解與神秘。甚至,根據伊格言引用村上春樹的小說《海邊的卡夫卡》所說的,愛情是悲傷的。(原文使用「悲哀」兩個字,但是我不喜歡這個已經被濫用到已有汙名化的詞語。)
或許像是伊格言在詩集的第一篇所寫的那般

你是秋天
所以我的每一株思緒都落葉

而在他的短篇小說《拜訪糖果阿姨當中》所寫的愛情,跟詩比起來,少了一種直接面對虛空幻象的感覺。反倒可以在其中發現回歸到了短篇小說家的身分的伊格言,從這篇短篇小說的作品本質就可以很明顯看的出來跟長篇小說之間的差異性。但是如果再拿他跟最早期的《甕中人》做比較,更可以發現伊格言漸漸將語言的難度調降。小說裡仍然不難發現典型的伊氏空間,那個靜止的,毀敗的,充滿希望的,無聲無息的空間群組。但是可以看到開始建立清晰好懂得劇情的短篇小說如同〈花火〉、〈拜訪糖果阿姨〉等篇章。而在這些篇章之中,最吸引我的或許還是〈拜訪糖果阿姨〉(裏頭的糖果阿姨如同吳明益的小說《天橋上的魔術師》之中貫穿所有篇幅的魔術師,但是卻又跟吳明益有著技巧上、本質上、美學上的不同)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書最後的部分可以看到伊格言跟羅智成的對談。羅智成將伊格言的作品做了分類,並說他暫時離開了《香草天空》那樣瑰麗神奇的龐然世界,回歸到《單車失竊記》般素樸乾淨的敘事技藝之中。伊格言回應的很讓人玩味:

……我想起那些令我醉心的短篇小說天才偶像們,例如卡佛(Raymond Carver,中文譯為瑞蒙卡佛),例如孟若(Alice Munro,中文譯為艾莉絲孟若),例如馬奎斯的《異鄉客》這樣的作品……
而彼年,孟若尚未得諾貝爾文學獎。甚至在得獎之後,成大外文系主任還聲稱,她的得獎是開了冷盤。我們也可以看到伊格言獨到的眼光(所以才有日後的《幻事錄》一書)

最後要提的,是伊格言的兩本作品,一本是2013年的反核小說《零地點GroundZero》,另一本是幻事路。前本的作品之中,伊格言的理念再度轉換。他運用了時間幻術,將日子移轉到2016年前後,並且加上了預言:2015年冬天的核四廠運轉失靈。
而在這之外的一貫的伊氏作風,像《噬夢人》一般,將作品本身奉獻給作品。一種強而有力的行動藝術在這部作品中展現,伊格言說,他這部作品的目標就是貼地飛行。所以他再度捨棄了文學的語言,轉而用更簡單的,更能夠引起共鳴的,更低高度的文字去駕馭這一整個巨大的文學小說,如同:(擷取核電廠爆炸後第六天的橋段)

「水母總統呢?他有說什麼嗎?不是組了個事故處理委員會?」
「啊,你不說我還忘了。最新消息是,」許醫師說:「賀陳端方啊,就是那個核安署署長,總統說要授權他組織一個探勘敢死隊,進災區去弄清楚狀況,今天就會出發了。」
「幹!慘了,總統有跟那些敢死隊隊員一一授旗握手嗎?」

而伊格言的思想,關於台灣的關懷,他提出了「認錯的勇氣」,引用了普利摩李維(Primo Levi)在《滅頂與生還》中對於納粹在二次大戰之中大屠殺的規模大到連執行者都有意識地言論:

你們當中沒有人會活下來成為證人,就算有人僥倖存活,也不會被世人相信。或許會有懷疑、討論、史學家的研究,但不會有任何可確定的事,因為我們會將所有證據與你們一起摧毀。即使某些證據存留下來,即使你們當中有人生還,世人也會說你們描述的事件太恐怖,不可能是真的。(……)他們會相信否認到底的我們,而不是你們。納粹集中營的歷史將由我們撰述

而作者李維的說法則是,不,並非如此,你依舊高估了受害者訴說與報信的能力。事實比你預估的更為殘忍可怕
伊格言說,他想以這篇小說正面撞擊,甚至介入當下現實(像是核災,像是認錯)。

而在最後,我最喜歡的仍然是伊格言在小說《甕中人》最前面寫的那頁句子:「獻給我那五年的大學時代/那沒能拿到任何一枚文憑且終究一事無成的/一千八百多個日子。」

伊格言在《甕中人》間提起的,就是面對最紮實的現實的自己。有些時候我也會將我投射在這上面,成為一個每天不跟別人說一句話,遊走在醫學院裡的教室,聽著專有名詞跟黑白畫片的光影傀儡秀的伊格言。最後面對現實的時候才會猛然想起,像是伊格言的《拜訪糖果阿姨》的最後一句:「沒關係,我們還有很多地方可以玩」

延伸閱讀:

人類文明有沒有可能走錯路?——伊格言《零地點GroundZero》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