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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1.15

我們看不見的那種傷害──楊德昌《恐怖份子》



在楊德昌《恐怖份子》裡,我們看不見我們素常以為的驚悚,或者像唐德里羅在《小天使艾絲梅拉達》當中試圖展現的恐怖主義,整個時代面臨的新一種的不安、惶惶。電影當中其實敘述的是更為精準的引爆,而且是日常的、簡單的、你我都有可能面對的事情。電影大致上可以整理成三條敘事線,分別是李立中與周郁芬、阿強、以及淑安。

在電影本身的電影脈絡下,我倒是覺得有幾個點可以探討一下,包括周郁芬什麼時候發現自己被惡作劇的?我個人認為很可能是在她去按了電鈴之後阿強走出來的時候,她的腦袋裡跑過很多想法,但是到最後的結論很可能是,那個女生是在耍她。證據是我們電影後面的畫面,當周郁芬回來時,電話又在響。但是她沒有去接,反之,她卻直接離開了。在這樣一個根本不確定到底有沒有情婦的狀況下,如果周郁芬真的是很擔心李立中有沒有外遇,或許不應該是這樣的選擇的,她應該要接起來再看看是不是淑安,然後問她為什麼沒有出現。但是在電影中間都沒有敘述這些畫面。因此如果楊德昌沒有安排後面她跟李立中吵架時說的「或許那通電話是讓我懷疑過你」,也可以偷偷在這裡告訴觀眾,她知道她被耍了,那是假的。而在此同時,只剩下一個懸案,也就是為什麼她要走?

我們或許可以將兩件事情連在一起。一是周郁芬與小沈(0:35:04)中,小沈對周郁芬說,我看了你寫的小說,我才知道我結婚帶給你那麼大的痛苦,讓我覺得罪惡。而這時周郁芬說的是:「小說歸小說,你不必看的那麼認真。」。二是在比較後面,當李立中去找周郁芬,要澄清那個女孩子不是他的情婦時,周郁芬二次說的一樣的話:「小說歸小說,你連真的假的都分不清楚了嗎?」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很有趣的事情,小說在文學寫作上的確是虛假的。小說家吳明益說,他用三根實心柱去撐起七根空心的柱梁。他的小說當中有虛有實,亦如許多人的散文中有實有虛。但最有趣的是,當李立中這個笨蛋去問這件事情的時候,周郁芬的回答。不禁會讓人去想,如果這個是假的,那什麼是真的?
 
不妨可以這樣子去想,小說裡面真的的並不是情節,而是一些藏著沒說的事。像是我們並不知道周郁芬的小說裡怎麼寫,但從她在電視上說的話我們大致上可以猜到,這部小說裡其實有把她為什麼跟李立中分手說的一清二楚。而且這與李立中有沒有外遇根本無干。但是因為李立中無法理解這當中的癥結點,因此在這裡出現的第二種傷害,是溝通。因為周郁芬要的李立中給不了(0:57:15),李立中以為周郁芬要的卻並不是她想要的(0:50:15)。
 
再放大一點看李立中跟警察朋友老顧說的話:「想想也真是慚愧,明明知道她喜歡好東西,喜歡舒服點的生活,總算我們最近新來的主任要升我做組長,情況或許會改善點。看看吧。」就可以理解,李立中並沒有試著去了解過周郁芬。他所知道的都只是大概,大概是因為小孩沒要成很洩氣,大概是因為小說沒寫好所以很洩氣。寫作對於周郁芬來說是一種和解、紓壓,或者也是千瘡百孔的。但對於李立中而言,那就只是拿著稿紙寫東西。他無法理解為什麼可以因為一個他根本搞不懂的理由與他分開。

也因此,當周郁芬在離家出走後回家時,大致上導演已經把接下來的走向都告訴我們了。她可以因為一個不是他待她不好的原因而走,她就不會回來了。她的離開是因為她自己,而不是因為李立中。

也因此,當我們在看這段的周郁芬說話時,就可以發現,鏡頭完全沒有take到李立中(原本有錄這段,但最後楊德昌砍掉了。),只有著墨在周郁芬的話語與表情。原因就是因為這件事情李立中已經沒有辦法去阻止了,而且李立中根本是糊塗的,是不解的。而從原因、感受到決定,這整件事情幾乎全都只與周郁芬有關,如果周郁芬不離開,李立中想必就一點意見都沒有,由此可見。對於周郁芬來說,這件事情才是最切身相關的。李立中並沒有理解過她的感受(當然周郁芬也只想到她自己啦XD

然後還有另一幕,是當淑安沒了錢,想要偷嫖客的錢卻又失敗因此刺傷他後,逃到了阿強租的暗房時,他們的對話,關於當時是白天還是晚上的猜測,一個選了白天,一個選了晚上。而結果是黃昏時,兩個人各對對方說的:「你輸了」。

這個場景說了不起也還好,關於誰選白天誰選晚上的原因,或許也沒有什麼特別關係。但是我比較感興趣的,是之後兩個人就開始親吻。對阿強來說,他亟欲打破的邊界,關於好,關於壞的邊界。極有可能就是在這個「黃昏」的意象中形成的,他既不屬於白天,也不屬於黑夜。因此只有在這個時間,兩個人可以成為一體,可以親吻可以做愛(我猜有啦。)但是到了隔天,兩個人都回到了他們的正軌,淑安偷了阿強的照相機去賣時發現阿順(她男朋友)被放出來了,因此就將照相機還給了阿強(放門口),而那個黃昏就這樣子結束了。

另一個我感興趣的場景,是李立中在阿強打電話的那個時候,曾經有一次沒有接到電話。對於導演來說,這樣的畫面超級浪費時間,可是為什麼要這麼做呢?身為一個觀眾,我在想這或許是導演與觀眾之間的對話,甚至不僅僅只是觀眾的自己補齊脈絡而已。我在第一次沒接到時,會覺得小怨嘆,而且也有點擔憂。因為第一次時我沒有看懂周郁芬與李立中的關係如何結束的,因此我跟李立中一樣,想的只是如何讓周郁芬回來。但後來一想不對,因為李立中在第二次時就接到電話了。因此第一個沒接到想必是刻意安排的,也就是說,你看到的第一次沒接到時,你的反應,導演希望你想的是這個。接到了電話又如何?阿強要說的事情你也明白,而就算李立中明白了,那又如何?李立中真能明白到底什麼是最重要的嗎?
 
而談到敘事,電影之中的敘事手法多半是使用意象,而不是單調的、平鋪直敘的說完故事。而圖像敘事在電影裡占了很大一部分,像是為了敘述李立中的個性,他在電影裡不斷的洗手,不斷的穿著制服。表情幾乎未變過。或者像是1:24:24處,電影導演只用了11張照片、一段影片與一份報紙就把阿強告訴李立中的事情全部說完了。而很多時候每個畫面的起頭也都不是人,而是物景。先從物開始拍起,再銜接人去拍攝。另外電影時常會把畫面與聲音切成兩種敘述形式,在阿強為了淑安而離開(0:25:44),我們看到了這部電影獨特的敘事方式,音樂是承接著上一段的,畫面當中卻是阿強女朋友憤怒(但無聲)的將所有關於淑安的照片與他的攝影器材全部扯下來亂砸亂丟。然後阿強離開。

這樣一段的音樂去銜接兩段的畫面,某種程度上除了不會讓人覺得突兀之外,也會讓觀眾去想,中間有沒有什麼是共同的。這個手法在電影之中非常常用,包括像是周郁芬跟小沈的重逢與發生關係,聲音也是從周郁芬在公園說話開始,畫面則是從周郁芬在家裡將稿紙一頁頁劃開、小沈去找周郁芬等的空白畫面去敘事,有些時候聲音與畫面是相輔相成,有些時候卻又是另一件事情。

在阿強留下了「不用找我,我永遠不回來了」的字條之後(0:29:15)。當時的電影畫面從阿強女友發現了這張字條,站在陽台旁邊,失神的看著外面,手上拿著這張紙條。然後是阿強拍過的她的照片,一張,兩張,三張,接著是她躺在救護車上。聲音在這裡就是另一件事情,並不是與畫面再說同一件事。但是對於初看的觀眾來看,一時之間沒有辦法讓分出差異:「來不及了,這世界上只有你最關心我,我現在好難過,我真的好難過。我不想活了,我真的不要活了。我……我已經吃了一瓶安眠藥,我沒有開玩笑,我真的不想活了。」,要到這時候切換到淑安正在說電話的畫面,我們才會發現這只是淑安打的惡作劇電話。而這種分離敘事,除了可以將不相干的事情做起連結,推動電影之外,我在想導演想要處理的是更深層的東西,關於第一種恐怖份子的可能性,也就是真實性。某些確切發生在他人身上的事,卻成為了其他人用來開玩笑的笑柄。我們去比較這兩個畫面,會突然對阿強女友的遭遇以及選擇感到有點可笑荒謬。
 
這或許就是第一種恐怖份子,看不見的第一種傷害。
 
第二種傷害,是李立中在電影裡為了升遷而做的造謠,以及主任對李立中的質疑,因為他的家庭問題而影響他的觀感,乃至於之後升遷做組長的對象是小薛。以及再之後那一幕超級經典的「主任在窗戶看著李立中,李立中也看著他」的畫面。

第三種傷害,或許就是上述在提劇情脈絡時提到的,李立中與周郁芬。回到周郁芬的脈絡,這就是她造成的第三種傷害,她不想花時間告訴李立中她到底為什麼跟他分手。因為小說是假的你不懂,因為我寫在小說裡的你也不懂,因為我想要的你不懂。我不是有意傷你但我要走了。這些都是傷害,因為溝通的失能而造成的第三種傷害。

據說楊德昌導演在拍攝這部電影時正面臨巨大的痛苦,他變得越來越暴虐,甚至讓自己的憤怒在電影中開始延燒。燒向那些最平凡的小事裡。他讓李立中拿著槍殺了三個人,然後才自殺(可以注意的是他沒有殺掉周郁芬,這一點其實也說明李立中之所以為李立中的原因了。),但是更精巧的是。在楊德昌導演的脈絡中,光是憤怒是不夠的。因此他給了兩種結尾

第一個是李立中的自殺。他的自殺讓之前他狂虐殺人的幾幕,從主任、小沈到他主動找上那個被他以為是主要原因(其實充其量只是導火線)的淑安都成為了一場夢,一場可能是屬於李立中的憤怒。

但是同時,我們看到交錯進行的是周郁芬的噩夢,與她之後的嘔吐,至少可以顯示這件事情對她來說是完全無法接受的。根據畫面去猜測的可能性,要嘛就是她夢見了李立中的自殺,要嘛就是她忽然感應到了李立中的自殺。當然這部分雖然我有我的看法,但是仍舊算是個有趣的開放式結局,讓恐怖分子這四個字頓時環繞起來,從淑安、阿強一直到周郁芬、李立中等人身上。這個結局或許也關乎到我們對恐怖份子一詞的解釋。

電影的英文名字並不是恐怖分子的terrorists,而是terrorizers,去對照到電影裡的角色,與到底什麼是日常生活中足以毀滅一切的尋常小事,對比起來反而饒富興味。terrorize,是使人害怕的意思,而terrorists是抱著一群信仰,主義做事的人。因此terrorizers,與其說是恐怖分子,反倒不如說是那些威脅我們生活的人、事、物。而這一切都小到幾乎無關緊要,卻又令人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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